到目前為止,「戰爭」只是用來說明遠方模糊情況的一個字眼,如今卻變成具體又激烈的現實。
他想起親人,毫不感傷,嚴格和生命斷交,開始瞭解他多麼熱愛自己最恨的親人。在倒塌的校舍中,阿加底奧發現死亡的手續真可笑,他曾在這兒初嘗權力的安穩滋味,也曾在相隔幾呎的教室裡得知愛情的無常。死亡在他的眼中真的不算什麼,生命卻很重要,所以法庭判決後他不感到害怕,倒覺得懷念。
他們前往墓地的時候,細雨霏霏,阿加底奧看見地平線露出星期三的燦爛屬光,他的懷念隨著農霧消散,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大好奇心。行刑隊叫他把背貼在牆上,這時候阿加底奧看見麗貝卡頭髮濕淋淋,身穿粉紅的花衣裳,正好打開門。他盡力叫對方認出他。麗貝卡偶然像墓牆看了一眼,愣得迷迷糊糊,忙向阿加底奧揮手告別。阿加底奧也揮手答禮。此時冒煙的槍口已瞄準他,他忽然聽見梅爾魁德斯朗誦通告,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他還聽見狄拉佩達以處女之身走進教室的迷離足音,鼻腔內有一種冰涼和堅硬的感覺,瑞美迪奧斯屍體的鼻孔就是這樣,當初曾引起他的注意。他思忖到:「噢,天殺的!我忘了說這一胎若是女孩,該取名叫瑞美迪奧斯。」剎那間,折磨他一生的恐懼感又浮上來了。隊長下令開槍。阿加底奧連忙抬頭挺胸,搞不清楚大腿上熱烘烘的液體是從什麼地方流出來的。他喊道:「狗雜種,自由黨萬歲!」
她的笑聲漸漸有了風琴的調調,她的乳房接受過無數愛撫,已經扁塌塌了,她的肚子和大腿成了蕩婦命運的犧牲品,但是她的一顆心只逐漸老化,並不尖酸。她肥胖、健談、像一個失寵的主婦,宣佈放棄紙牌的空夢,由別人的愛情中尋找安寧和慰藉。
他沒注意到光陰給家園帶來微小卻激烈的改變──走了這麼多年,凡是有記憶的人都該覺得像一場大劫難才對。牆上的白粉膠剝落了,屋腳有髒兮兮像棉絮的蜘蛛網,秋海棠沾了灰塵,白蟻在屋樑上蛀出一道道脈紋,絞鏈生了青苔……他面對鄉愁給他安排的陷阱,完全不感到心痛。
青春期以來,菲南坦從來沒聽過世間的消息,只到鄰居家上些憂鬱的鋼琴課,教琴的人有股衝勁兒,一年又一年從來不睡午覺。她母親生病,窗板射進粉粒狀的陽光,病房呈現綠色和黃色,她常在裡面聽著有條不紊、持續、無情的音階,暗想音樂屬於人世,她卻編織葬禮花環,一天天憔悴。
他一輩子就以此時最為驚慌,可是他有一種免於羞辱的尊嚴和風采,只是雙手變色,指甲做粗工破裂,才破壞了天生的文雅儀容。
因為孤獨已在她的記憶中作過選擇,把人生在她心頭堆積的懷舊的垃圾燒光,使最辛酸的一部分淨化了,擴大了,變成不朽了。
各式各樣的女人,擅長古老的技法,擁有各種油膏和機關,可以挑逗冷靜的人,鼓舞膽怯的人,滿足貪漢,使害羞的男子得意洋洋,教熟客新的技巧,矯正孤寂的男客。
年華似水,她自覺有必要感受悲哀,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種惡習。寂寞中她漸漸產生一點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