嘔吐
物體沒有生命,不應該觸動到人。我們使用它們,之後放回原位。我們生活裡充斥著它們,它們供我們使用,僅僅如此。但是對我,它們觸動我,這難以忍受,我害怕接觸到物體,彷彿它們是活生生的動物。
她因吝於受苦而苦。她應該也吝於享樂吧。我好奇她是否有時也想擺脫這種單調枯燥的痛苦,擺脫她只要一停止哼歌就會再次重起的嘀嘀咕咕,也好奇她難道不想乾脆好好受一下苦,讓自己陷入絕望之中。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她太糾結了。
這是我的身影。經常,在這種失落的日子裡,我這樣待著,凝視著它,看著這張臉孔,完全無法理解。其他人的臉孔擁有一個意義,但我的沒有,我甚至不知道它是美是醜,我想應該是醜,因為有人跟我這麼說過,但是我對這無感。其實,我甚至驚訝人們可以對它下這種形容詞,就好像評論一塊土或一塊岩石是美或是醜。
活在社會中的人學會在鏡中看見自己顯示在朋友眼裡的樣子。我沒有朋友,是因為這樣,我的肉體才如此光禿貧瘠嗎?就好像──對,就好像毫無人跡的大自然。
待會兒副歌就會出現,我特別喜歡這副歌,下落黃泉般,像海邊的懸崖。現在是爵士音樂,沒有旋律,只是一些音,一大堆的小震動。它們不知休停,一個不可改變的秩序使它們誕生、滅亡,從不容許它們休養生息、為自己而存在。它們往前奔、互相推擠,在經過時猛然敲我一下,然後滅亡。我很想攔住它們,但我知道就算攔住了其中一個,手上抓住的只是一個庸俗而頹喪的音。我必須接受它們的死亡,甚至應該期望這死亡,我很少有如此苦澀而強烈的感覺。
還有另一種屬於我的幸福,音樂持續的短暫時間就像一條鋼帶,貫穿我們當下的時間,以無情的小尖刺擺脫、撕裂著我們的時間。那是另一種時間。
我從未像今天如此強烈感覺到自己毫無隱藏的維度,受到肉體和它發出像氣泡一樣的淺薄思想所禁錮。我用現在來建構記憶。我被拋擲、遺棄在現在之中。我徒勞地嘗試與過去相連,但無法逃脫。
這某件事開始,是為了結束:奇遇不容許延長,只有結束時才出現它的意義。我被拖著朝向這結束,無法回頭──它也或許是我的死亡。每一時刻的出現只是為了接引下一個時刻,我全心全意珍惜每個時刻。我知道它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但我絕對不會阻礙它的滅亡。我在柏林、倫敦度過得最後一刻,在那個前一晚才相遇的女人懷中,是我熱愛的一刻,也幾乎愛上那個女人──這一刻將會結束,我知道。待會兒我就要啟程去另一個國家,不會再見到這個女人、再找到這一夜。我傾盡每一秒鐘,試著全部體會,我不漏掉任何東西,捕捉所有細節,不論是那美麗眼眸中一閃而逝的柔情,或是街上的嘈雜,或是清晨時分隱約的光亮,我永遠印記在心裡。然而,一分一秒過去,我不會攔阻,我喜歡它流逝。
煤氣燈閃著光。我以為是負責點路燈的人經過了,孩子們張望著他,因為這是該回家的信號,但其實只是最後一縷太陽光反射。天空還亮著,地面卻已壟罩在陰暗中。人潮漸稀,可以清楚聽見海水的喘氣聲。一個年輕女人雙手握著欄杆,抬頭望著天,她的臉呈藍色,橫著一抹黑色唇膏。這瞬間,我想自己或許會愛這些人。但是,總之,這是他們的星期天,不是我的。
我不需要華麗的文句。我書寫是為了弄清楚某些情況,要避免舞文弄墨,應該信手寫下,不要管遣詞用字。
其實,讓我噁心的,是昨天晚上我昇華到一個高點。我二十歲的時候,會喝醉,然後解釋自己其實是笛卡兒式嚴肅莊重的人,我深知自己自我膨脹著英雄色彩,但是我不管,這使我開心。到了第二天,我就像在沾滿嘔吐物的床上醒來一樣覺得噁心。我喝醉不會嘔吐,但比嘔吐還糟糕。而昨天,我甚至沒有喝醉當藉口,只是像個傻瓜一樣心情激昂。現在我需要以如水般透明的抽象思想來洗滌自己。
總之,時光流逝這件大事,人們談論了很多,卻很少看見它。我們看到一個女人,心想她會變老,但是我們看不見她變老。然而在某些時候,我們似乎看見她變老,並且感覺和她一起變老:這就是奇遇的感覺。
我從皮夾抽出她的信。她沒有寫「我親愛的安瑞」,信尾也沒有客套話,只一句:「我必須見你。安妮。」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我確認她的感情。我不能怪她。
我感覺事情成敗掌握在我手中。這個瞬間含有一種隱晦的意義,必須昇華它,使它完美;必須做出某些動作,說出某些話語。但是我被該做、該說的責任壓垮,我睜大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在安妮當下編造出的花樣之間掙扎,揮著粗大的手臂把它們像撕毀蜘蛛網一樣撕毀。在那些時刻,她怨恨我。
她微笑。我最先失去的,是對她眼睛的記憶,然後是她修長的身體,記憶維持最久的是她的微笑,再之後,三年前,連微笑也不記得了。剛才,我從女老闆手中接過信時,這記憶突然來了,我似乎看見安妮在微笑。我試著再記起她的微笑,我需要感受到我對安妮所有的柔情,這柔情就在這裡,近在咫尺,等著誕生。但是微笑不再回來,結束了。我依舊枯竭冷硬。
我把安妮的信塞回皮夾裡,它已經給了我它所能給的,我無法追溯到那個把它拿在手裡、折疊、裝進信封的女人。想到過去的某個人難道是可能的嗎?我們當初相愛的時候,不容許我們共度的最親密時刻、最微小的痛苦留在身後。聲音、氣味、天色的細微變化、甚至沒說出口的想法,我們一切都帶走,一切都鮮明,不斷在當下享受它們,或感受它們折磨。沒有任何回憶,而是一份無法逃避的熾烈愛情,沒有陰影,沒有退路,沒有休憩處。
過往,是擁有房子的人的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