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信件
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憲法保障言論自由,話是沒錯,但是任何有可能被認定是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為,都會遭到法律的制裁。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國家什麼時候會跳起來厲聲指責說,這句話或哪句話危害到了國家的安全。
知識份子這個詞,在當時慣用的政治語彙裡屬於侮辱性的字眼,意思是說一個人缺乏現實感,跟人民拖了節。在那段時日裡,所有被共產黨員絞死的共產黨員,都曾經被安上這種羞辱。據說,知識份子和腳踏實地的人們不同,他們總是活在半空中,不知自己飄盪在何處。所以就某種意義上來說,跟他們雙腳永遠離開地面也是對的,就讓他們吊在那兒,跟地面保持一點距離也好。
智利總統阿言德的暗殺事件,很快就取代了俄國人入侵波希米亞在我們心中留下的記憶;孟加拉的血腥大屠殺讓人忘記了阿言德;西奈沙漠裡,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的殺聲喧天,蓋過了孟加拉傳來的呻吟;柬埔寨大大小小的屠殺事件又讓人忘掉了西奈沙漠;依此類推,類推,再類推,最後每個人會將每件事都徹底遺忘。
在從前的日子裡,歷史還是緩慢前行的,為數不多的事件在人們的記憶裡悠然留下身影,交織成眾人熟悉的佈景。人們的生活就在這幅佈景前,展現著種種令人驚奇的事蹟,演出扣人心弦的戲劇。如今,時間卻踏著大步前進。歷史事件如朝露般一閃即逝,晨光降臨即被遺忘;歷史事件不再是敘事者的背景布幕,它本身就引人注目,它以人們再熟悉不過的庸碌生活為背景,演出一齣齣令人驚奇的事蹟。
我再強調一次:牧歌,為所有的人。長久以來,人類總是嚮往著牧歌,嚮往這片夜鷹歌聲繚繞的田園,嚮往這個和諧的國度。在這個國度裡,人類不會遭到陌生世界的侵擾,人與人之間也不會扞格不入;相反地,世界和每一個人都是用同一種材料捏造出來的。在那裡,人人都是巴哈賦格曲裡反覆澎湃歌詠同一崇高主題的一棵音符,不想當音符的,就杵在那兒像個沒用的小黑點似的,毫無意義,只消輕輕拈來,用指甲一掐,小黑點就會像跳蚤一般,被捏得粉身碎骨。
他覺得自己對命運負有責任,但命運卻不覺得它對他有什麼責任。
歷史事件往往前仆後繼,相互模仿而了無心意。但我認為,人類的歷史卻在波希米亞完成了一場史無前例的試驗。這一次,歷史的進程不是依照古老的慣例,由一群人(一個階級,或是一個民族)起來反抗另一群人,而是有人(整個世代的男男女女)奮起造反,對抗自己的青春。
米瑞克的名字也給抹掉了。現在,雖然他踩著一階一階的樓梯走向芝丹娜的家門口,但實際上,他只是一塊污漬抹境之後殘留的白痕,一小片鑲著輪廓的空無,順著迴旋的樓梯向上走去。
他們會逼著他把自己的生命拋擲向遠方,讓自己化為暗影,成為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一個沒有角色的演員,他們甚至會逼他把被人拋向遠方的生命和演員放棄的角色也一併化為暗影。非得如此將他的形體化為暗影,他們才要讓他活下去。
男孩把女孩從他的生命的相本中抹去,那並不是因為他不愛她,而是因為他愛過她。他把她抹掉,她的人以及他對她的愛,他刮落她的身影,直到消失為止,就像黨的宣傳部讓克雷蒙提斯從戈特瓦發表歷史演說的陽台上消失一樣。米瑞克改寫歷史的手法跟共產黨如出一轍,跟所有政黨也毫無二致,跟所有民族,跟全人類,都一樣。人們高聲疾呼,說要打造一個更美好的未來,其實是騙人的,未來不過是一片無足輕重的空白,任誰都不會有興趣,但是,過去卻充滿了活力,它的臉孔激怒我們,反抗我們,傷害我們,其為禍之深,直教人動念將它摧毀,或至少重繪它的面貌。人們想要主宰未來,其實只是為了能夠改變過去。人們相鬥相殘,就是爭著要進入那些神奇的暗房,去修整照片,改寫個人的傳記,甚至人類的歷史。
他們要把幾十萬人的生命從記憶中抹去,好讓無暇的田園牧歌永遠無暇。然而正是在這首牧歌裡,米瑞克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拋擲其間,橫灑一片污漬。他要一直待在那裡,就像克雷蒙提斯的氈帽一直留在戈特瓦的頭上一樣。
媽媽
這麼說吧:其實所有的愛情都是建立在一些不成文的公約上,那是戀人們還在熱戀的最初幾星期裡,未經深思熟慮就草草擬定的公約。那時戀人們還沈浸在夢裡,但這時候,他們其實已經不知不覺地扮演起難纏的法學家,開始逐條逐字編寫他們的愛情合約。噢!戀人們,開頭這幾個險惡的日子裡要當心哪!如果您幫別人把早餐端到床上,你就得一輩子幫他送早餐過去,否則您就會揹上讓愛情褪色與背叛的罪名。
沒錯,經歷這許多年,夫妻倆已經變成了雙胞胎,兩人用同樣的字彙,有同樣的想法,也擁有相同的命運。夫妻倆彼此都將艾娃當作禮物送給對方,讓對方快樂。夫妻倆都覺得自己在推石頭上山。夫妻倆都覺得倦了。
現在,他眼前浮現那全小城崗巒悠悠的景致,木雕的廊柱、一群群綿羊在山丘上的草原覓食、羊頸上的小鈴叮叮噹噹地晃著。他在腦海裡把娜拉赤裸的身體安插在這片鄉野景致之中(就像拼貼畫的作者在一幅畫裡貼上從另一幅畫剪下來的圖片),他腦中閃現一個想法:美,就是兩個不同的年代跨越了時光之炬,在相遇時迸濺激射的火花。美,就是對編年紀事的棄絕,就是對時間概念的反叛。
天使們
支配世界的權力,誠如我們所知,是由天使和惡魔分享的。然而,世上的善並不能保證天使就比魔鬼佔優勢(像我小時候所相信的那樣),事實上,兩者的權力差不多是平衡的。如果世界上有太多不容爭辯的意義(天使專權),人類就會被這些意義的重量壓垮。而如果世界失去所有的意義(魔鬼統治),人們也一樣活不下去。
笑帶有某種壞的成份(事物的呈現突然跟原本設想的不同),不過也有好的一面,它可以讓人得到紓解(事物變得比其外表來得輕逸,讓我們活得比較自由,事物也不再以其肅穆莊嚴的外表來壓迫我們)。
這世界上有兩種笑,而我們卻沒有詞彙來區辨他們。
最後,她希望至少能和她的學生們處於完全和諧的狀態,也就是說和他們成為一個整體,意思就是說,她要學生們永遠都得跟她有相同的想法、相同的說法,她要學生們跟她形同單一的身體、單一的靈魂,在相同的圈子裡跳著相同的舞步。
如果我們遠離的是一列行伍,或許還有歸隊的機會。但圓圈是封閉的,一旦脫離,斷難回頭。要知道,行星繞著圓周運行絕非偶然,一顆石頭脫離了行星,無可避免地會被離心力拋擲出去。
失去的信件
照我估計,每秒鐘都有兩、三個新的小說人物經歷受洗命名般的過程,來到人間。
這句『對,我也是這樣,我……』看似每種附和的回聲,好像要接續別人的想法,但其中卻有詐:事實上,這句話是一種以暴制暴的粗魯行徑,說話的人粗魯地把自己受奴役的耳朵拯救出來,同時迫使對手的耳朵成為階下囚。人們沉浮在跟自己相似的人群裡,而人生也不過是一場征服他人耳朵的戰爭。
『小說是人類錯覺的結晶,一種自以為可以了解他人的錯覺。』
普遍的疏離引發了寫作狂,而普遍的寫作狂又強化了疏離。過去,印刷術的發明讓人們得以相互瞭解。然而值此寫作狂遍地可見的年代,寫書這回事的意義卻大異其趣:人人都被困在自己的言詞裡,像被大片鑲著鏡子的牆壁所圍繞,任何外界的聲音都無法穿透。
寫書的人,要嘛化身為全部(一個獨特的世界——為他,也為所有人而創的世界),要嘛就是個零。由於沒有人能夠化身為『全部』,所以我們這些寫書的,每個人都是『零』。我們被人看輕,我們善妒又尖刻,我們恨不得別人都去死。
不論政客或是計程車司機、產婦還是情婦,也不論殺手、小偷、妓女、警察局長、醫生還是病人,各行各業裡,寫作狂的激增說明了一件事:人類無一例外,皆有成為作家的潛能,因此大家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跑到街上大喊:我們都是作家!這是因為大家都害怕自己會隱沒在一個無關輕重的世界裡,沒人聽,沒人理,所以要趁著還來得及的時候,把自己轉化成一個世界,一個用話語堆砌而成的世界。
總有一天(這一天也不遠了),每個人都會發現自己是作家,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人類就會進入一個全面聾聵、全面誤解的年代。